下午,写作进行时。
我在写一个悲剧命运的人物,而且我需要我笔下的这个人物,一定要在他踉踉跄跄的悲剧命运里,直挺挺地展示他性格里最强大的坚韧。但是,总也找不到切入人物的角度,直呆呆地在电脑前枯坐了半天,头脑里仍然是一片荒凉萧条的破败茫然。于是愤然地关闭了电脑。要想摆脱眼前的困境,我必须让自己的思想吸入新鲜的氧气,换一个头脑,到附近的公园去。
乍暖还寒的春天,下午的公园里人影稀疏。忽然,寂寥的远处响过来狼狈的唢呐声,说它狼狈还算是恭维,音不准,气息断续,几乎每个乐句都吹奏得支离破碎,惨不忍闻。
公园小山上有一条蜿蜒的长廊,远远看见那个吹唢呐的就在那长廊里。走近了我才看清楚,那是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中年人。黑色鸭舌帽看见我到了跟前,颔首一笑,继续吹他的唢呐。
“您吹的这是什么曲子啊?”我问道。
“《八条龙》啊,听过吗?”黑色鸭舌帽骄矜地回答我。
“您这吹得不对啊,这不是《八条龙》。”
“你知道什么呀。”
黑色鸭舌帽轻蔑地瞟了我一眼,呕哑嘈杂的唢呐声仍然放肆。显然,我否定黑色鸭舌帽的吹奏,人家不高兴,不稀罕理你了。
我是在插队的1968年熟悉《八条龙》的。
就在到达生产队的第二天,生产队长就召集知青们开会,要求我们成立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。第三天晚上,就在生产队的队部进行了第一次演出。勉强地凑了六个小节目。最后一个就是板胡独奏《八条龙》。演奏板胡的是一个大我们几岁的青年。短粗的车轴汉子,背有点驼。高鼻深目阔嘴巴,让我猜测他的血管里是否流淌着古代丝绸之路胡人的血液。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在城里人面前演奏,他一直不敢抬头看我们,那表情很害羞。
他姓于,叫于财,父母早亡,留下他们哥儿三个,他是老小。哥儿三个都是光棍,村子里都叫他们家是光棍堂。大哥快四十了还是说不上人。嗨,那时穷啊,哥儿三个都是生产队的壮劳力,但是一年干到头也分不了几十块钱。
我很诧异的是,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,居然有一个懂得音乐、会拉板胡的人。晚上,我就去了于家的光棍堂,小油灯光线昏暗,炕上坐着的,地上蹲着的,人脸模糊。于财拽开板胡,开篇就是一段情意缠绵的《月牙五更》。但是,他最喜欢拉的还是霸气外露的《八条龙》。
认识于财之前,我并不知道这个《八条龙》,听于财拉得次数多了,就把《八条龙》的谱子记录下来了。其实咱东北的地方音乐,大都是由没有半音的五声音阶组成,曲谱流畅简单,好记易学。有一次我跟于财要过了他的板胡,说我来试试,他高兴地递了过来。我拉起来才知道,板胡看似简单,其实是一个并不容易掌握的乐器,它的弓法指法都和其他弦乐有很大的差别。于财一点都不懂乐理,可是只要他听过我们知识青年唱歌,几次以后那旋律就能八九不离十地在他的板胡上流淌出来。我觉得他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,只是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。
后来发生在他们哥儿三个身上的事,简直骇人听闻。
1969年冬天,生产队场院里丢了不到三百斤的苞米。逐级报案以后,县里公安局来了几个人,还牵过来一条大狗,说是警犬。没过几天又从邻近生产队找来一个人,据说这人身上有绝活儿,会码踪,就是像狗一样,码着鞋印就能找到那个偷苞米的人。
半个月以后,公社来了一挂马车,车上下来的几个人捆粽子似的把哥儿三个五花大绑,扔麻袋包似的把哥儿三个扔在了马车上。案子破了。
几个月后,听大队书记说,哥儿三个都判了,七年,在盘锦监狱服刑。
今天的人们,绝对不会想到,区区三百斤苞米,就判了这么重的刑罚。而且这七年彻底地毁了三兄弟的一生。那个年代,生产队所有的收成都要交公粮,农民一年每个人三百斤口粮。三个光棍这点粮食够吃吗?都是老实巴交的好庄稼人啊,如果不是因为饥饿,他们能做贼吗?
插队二十年后的1988年,我们全体知青重回那个小村。我想再看看光棍堂,看看那个拉板胡的于财。
凭着记忆找到光棍堂,但那里已是一片断壁残垣,满院子的荒草。打听了村里人,在他的老叔家找到了于财。于财老了,刚刚四十出头的人,就苍老得满面皱纹。见到我他咧着大嘴就是傻呵呵地笑。他说,大哥死在监狱了,二哥出狱不久说是到内蒙甘旗卡老姑家,这一走就走丢了,至今没有音信。他至今还打着光棍,没有谁家的黄花大闺女情愿嫁给一个出狱的犯人。村里有人给介绍了个富农的女儿,长得烂眼哭瞎的,胎带来的尿崩症,整天价抱着个大暖壶喝水。就这样的女人也没嫁给于财,愣是让邻村一个劁猪割耳朵的江湖兽医给撬走了。现在陪伴他的就是这把板胡了。乐器这东西不怕用,一闲下来就坏了,七年过去,没人经管的板胡琴筒裂了一道璺。我给于财说,给我拉一段吧,我想听。他欣然应允,还说现在没人听《月牙五更》了,村子里的人都听流行歌曲了。他拉了,还是那段《八条龙》,只是绵软无力了许多,那曾经的霸气已荡然无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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